钱宝网已死，朋友说有事烧纸 | 人间
钱宝网关闭时，一时间“宝粉”们也炸开了锅：有立刻坐飞机去南京的大妈团；有展示钱宝APP里千万余额截图、并冷静报案的“资深用户”；有惊到舌头都伸不直的年轻女孩；更多的则是像阿顺这样濒临崩溃的人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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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7年12月27日上午9点刚过，我的聊天软件就被阿顺“轰炸”了：“完了完了！光头雷（张小雷）被抓了！”
我以为他是在开玩笑，毕竟类似的新闻隔一阵就会出来一次，可他后面的信息跟着飞快地跳出来：“新闻已经出来了，网站也已经进不去了！我现在整个人都在打颤，这下真的要家破人亡了……”最后，他发了张“平安南京”的微博截图：“钱宝网实际控制人张小雷因涉嫌违法犯罪，于2017年12月26日，向南京市公安机关投案自首。”
我连忙打开一个钱宝网的群，群里已经炸开锅了，什么样的说法都有：有人说这是假新闻，已经被澄清了；也有人说钱宝网的网页打不开很正常，之前因为维护什么的也这样过；剩下大部分人，还都在等待张小雷的“再一次辟谣”。
这些人的“信心”并非毫无依据：有人在前一天还收到了钱宝网的回款；“平安南京”发完消息后，钱宝网的微博还推送了消息；这天上午，钱宝网的公司人员还在正常上班……我把这些聊天记录截图下来发给阿顺，安慰他，“应该还有希望的。”
可就在上午11点半左右，“希望”彻底破灭了：警察进入钱宝网总部，现场照片很快就发了出来。总部被控制，网站服务器被接管，APP登陆不了，打开钱宝网主页，看到的只有一份公安局的公告。
阿顺颓然倒下，“完了！肯定是没钱了，有钱的话光头雷也不会去自首……140多万啊！现在信用卡都周转不过来，我已经没有翻盘的机会了，真的活不了了……”
我知道，阿顺投在钱宝网的140多万里，有20万是他辛苦工作几年存下来的，有60万是信用卡透支的额度，余下的60万里，除了他老婆的几万块私房钱，其余都是从外面的小型贷款公司借来的。
我看了看聊天记录，12月12号、22号、25号，甚至张小雷投案自首的26号的晚上，阿顺都还在陆陆续续地“加仓”，并一直怂恿我也投进去，其中一条信息他还在说：“当年要不是你认怂了、我买房子了，现在咱俩也都是几百万的身家了。”
可我知道，关于“钱宝网要出事”的消息近年来一直在曝出，但每次钱宝网都会通过官方微博发出声明，称是“有些别有用心的人在进行攻击和抹黑”，张小雷也会直播辟谣。
可事到如今，钱宝网出事的消息被彻底坐实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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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顺是山东人，在一家水利系统单位上班。2010年，我们在一个“信用卡薅羊毛”的群里认识，经常交换“路子”，慢慢就熟悉了起来。
2012年前后，互联网上出现了一大批P2P网贷平台，广告铺天盖地。这些网贷平台的“创始人”大多都会等集资达到一定规模后就选择跑路，长则一两年，短则两三个月。电视里隔三差五就会有这样的新闻报道，并不新鲜。
这些平台风险太大，我和阿顺不敢轻易尝试，直到钱宝网横空出世。
我们发现，钱宝网的运营模式看起来与一般的P2P网贷平台有些不同：一般的网贷平台是把钱吸过来之后，投出去放高利贷，风险系数比较高；而钱宝网的玩法是，当用户注册成为会员并缴纳一定数额的“保证金”后，领取“看广告”等任务，完成一定量的任务后，每月便可获得年化40%以上的收益，交的保证金越多领到的收益就越多。
每天在电脑前操作几分钟就能领到高额收益，这种方式真的很有诱惑力。基本每个尝到甜头的人都会把钱继续放在里面，或是加大投资。
那时候，我炒白银亏了十几万元，没有闲钱，阿顺也一样，于是我俩就透支信用卡额度去投资。每月还款日一过，就把钱充到钱宝网里，临近还款日再提现出来，还信用卡。
虽然有时候我俩也会因为钱来得太快而提心吊胆，但还是互相安慰说：“大家都在投，不是你一个人在战斗，一定要把握住机会，千万不要认怂。”
而更多把钱投进钱宝网的“宝粉”们，口号更加鸡血：“不要怂！就是干！赢了会所嫩模，输了下海干活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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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3年国庆节时，七天长假，因为非银行工作日提现不能到账，很多“宝粉”都担心张小雷跑路，想提前把钱提现，落袋为安。钱宝网为了留住资金，提前一个月发布活动公告，将收益提到了历史上最高记录。
那七天，是我生命中赌徒心态最重的七天，但也让我拿到了相当于之前几个月的收益。
但我还是隐约觉得，钱宝网应该是一个庞氏骗局，但转身又怀疑自己的猜测或许不对——钱宝网如果真的是骗局的话，搞了两年应该差不多了该跑路了，毕竟同期的P2P网贷平台也不过是20%到30%的收益——但是它一直活得好好的，而且项目花样百出，让人应接不暇。担心和侥幸在我心里并存，我一会儿肯定一会儿推翻，忐忑不安，感觉很累。
而比我年轻的阿顺则天不怕地不怕，“乐观”得多，他总说我畏首畏脚：“你怕什么？现在网上铺天盖都是广告，用户会越来越多。钱宝网有足够多的钱去做实体，只要选好行业，盈利就是早晚的事，跟着光头雷这么聪明的人走，你有什么好怕的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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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3年11月，钱宝网打电话邀请我和阿顺去他们的南京总部“探店”，机票住宿全部报销，但我俩都因为工作忙没去成。
去了的人回来后，在群里大肆吹捧：“钱宝网牛X，根本就不差钱儿。”
他们在群里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张小雷众多的投资项目：南京有名的的“紫峰一号”夜总会就是由张小雷的“苏河实业”花费近3个亿买下来的，不仅如此，张小雷还在东北搞了个“生态产业园”。
一个群里的“宝粉”对我说了他们在南京的见闻：他们上午赶到南京，下午集体参观了钱宝网位于南京中心大厦的61楼的新办公地。从那里俯瞰全城，有种“会当凌绝顶，一览众山小”的意境，想着张小雷“向死而生”的豪言壮语，每个人都激动得热血沸腾，仿佛钱宝网已经站在了互联网的最高点。
正式活动开始后，主持人先是对钱宝网做了介绍与展望，“数据分析中心负责人”用数据讲解了钱宝网的现状与将来，最后张小雷向大家讲述“钱旺”与“钱宝”的企业现状和发展方向，并说“钱宝网的顶峰会在2016年”。
最后是探店网友的现场提问。有人直接问张小雷“打算什么时候跑路”，他答道：“就算是要跑路也不会现在跑，车票太紧张。”这种表演式的幽默引得众人哄堂大笑。接着有人问他“是不是非法集资”，他说：“我失败了就是我坐牢你倒霉，我没失败之前就不叫非法集资。”
“探店”的最后环节是抽奖，有人抽中了巴厘岛双人游，也有人抽到20万钱宝币（100钱宝币相当于人民币一块钱，可直接提现）——只要去了的用户，每个人就会领到2万钱宝币。
很多人在这次“探店”后都对钱宝网展现出了极度的信任：“光头雷有路子，反正大家跟着他走就对了。”
2014年春节前，钱宝网再次提高了收益，考虑到年底用钱的人多，我担心钱宝网可能会出现大规模挤兑现象，于是“认怂”，撤出了全部资金。我算了算，前前后后，一共投进去2、30万左右，收益有10来万。
阿顺仍然没有收手，认定钱宝网是一条“光明大道”，当时很多P2P网贷公司都倒闭了，而钱宝网却依旧坚挺，这给了他定心丸：“既然所有的投资理财都有风险，为何不选择个收益最高的？我相信光头雷的能力。”
直到2014年年中，阿顺跟女朋友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，面临着买房安家的问题。阿顺父母把积攒多年的“棺材本”拿出来，一天打几次电话催促阿顺去看房。尽管心中百般恋战，阿顺也只能把钱全部从钱宝网里撤出来，和父母的钱一起，在青岛买了套房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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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4年春节后，钱宝网又举行了一次大规模“探店”活动。
在那次活动中，张小雷非常坦诚地跟投资者说，他在2003年因为诈骗罪而坐牢经历，最后还雄心勃勃地说：“马年，我们要驯服二马（马云、马化腾）！”现场一片叫好声，气氛热烈，有很多大爷大妈激动得热泪盈眶。
据我观察，大部分投资者并不清楚光头雷有坐过牢的经历，即便有部分人知道，也都抱着赌徒的心态，不以为意。
2014年3月26日，钱宝网的官方微博发布信息，称他们将与平安银行合作发行联名银行卡。看到这条消息，我动摇了一下，想着要不要再“杀回”钱宝网。虽然阿顺也一再蛊惑我进去，但左思右想，我最后还是忍住了——最终，平安银行并未发行什么钱宝网联名卡，只是将钱宝网的对公账户转到了平安银行。
不过话说回来，即使当时平安银行真的发行了联名卡，也不能说明什么。招商银行曾与“店连店”合作发行过联名卡，结果集资诈骗性质的“店连店”最终还是跑路了。
在这一年，钱宝网还搞了一个线下实体项目“苏河二期”：期限3年，投资20万起步，按5的倍数向上加款。第一年无股息，第二年和第三年按每月5%返还股息，连续返两年，三年满后，拿回6倍本金及收益——也就是说，按投资20万来说，3年后就能拿回144万。
这样的诱惑实在太大了，群里很多人都蠢蠢欲动，阿顺也不例外。但是这种线下活动有条件限制，必须要到南京现场认购。后来因为离得太远，阿顺没能赶到现场。
虽然很多年轻人都不看好这个项目，觉得“三年实在太久，这钱肯定是回不来了”，但据说那次线下认购异常火爆，很多南京本地和附近城市的大爷大妈都去了，签约现场人山人海，从早上9点一直忙活到晚上7点。
让人没想到的是，在钱宝网出事之前，2017年9月，这144万的钱款不仅到了位，还提前了一个月兑付。这下让当年没去成南京的人大喊后悔，阿顺就是其中之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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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从钱宝网撤资后这几年，身边一直有朋友还在陆续给钱宝网投钱。
有人保守一些，把本钱提了出来，只把这几年赚到的几十万利息放进去；也有人破釜沉舟，倾家荡产进去赚得盆满钵满；还有一个四川的朋友，把在钱宝网赚到的50万利润加上自己的26万本金提出，分别投资了两个年化收益20%的P2P网贷平台，并说“收益越低风险就越低”，结果后来这两个平台都在两个月里前后脚跑路——而钱宝网依然坚挺，还频频登上报纸电视，怎么看都是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。
这期间，我也曾羡慕不已，屡次想要再次“杀”进去，但是心里总是有个声音在提醒：“钱宝网快走到头了。”
这种不安来源于最近两年网上出现的大把钱宝网的负面信息，尤其是2017年5月，百度撤销了钱宝网贴吧的管理员权限，贴吧言论不再受钱宝网的控制，一时间真真假假的消息满天飞：有的说钱宝网快到头了，也有的说钱宝网实体做得很大，比如他家的甘油产量亚洲第一……
阿顺就是在这个时候心思开始活络起来的，加上张小雷时不时爆出“大干一场”的“雷言雷语”以及江湖上铺天盖地“稳如钱宝”的传言，阿顺更是铁了心地想进去再大赚一笔。我数次劝阻无效，只能眼看着他东拼西凑到了140多万，再次投进了钱宝网。
阿顺“重返”钱宝网后给我讲，3年没碰，现在钱宝网的规则已经变得复杂多样，涉及的领域也很广，“感觉越来越正规化”。而且，“用户已经不能用信用卡直接充值了，有的收益也不能直接提现，需要换购里面的商品，比如电影票或者葡萄酒”。
9月份，阿顺给我寄过来两瓶钱宝网自家产的“紫隆山葡萄酒”：“这酒味道还不错，我现在的‘宝券’还能换购很多瓶呢。”
在钱宝网出事之前，阿顺投进去的100多万算下来，每个月能拿到7、8万的收益。他原本以为自己能凭借这个收益过个好年，却不想，张小雷竟在元旦的前几天选择投案自首。
钱宝网关闭时，一时间群里各种消息齐飞，“宝粉”们也炸开了锅。有立刻坐飞机去南京的大妈团；有展示钱宝APP里千万余额截图、并冷静打电话报案的“资深用户”；有惊到舌头都伸不直的年轻女孩；更多的则是像阿顺这样濒临崩溃的人……
我怕阿顺出事，在电脑前陪他聊了一整天。虽然我知道事已至此，再说什么都是枉然，但是我还是希望他能够振作起来，先去南京公安局报警，登记损失。毕竟，如果阿顺真想不开，爬到楼顶一跃而下，那些小贷公司的人也不会放过他父母和老婆的。
“那120万可全他妈的是负债啊，我现在干啥能够翻身啊？没有本钱，拿什么翻啊？靠上班的几千块钱，要还到猴年马月啊……我现在真是连死了的心都有了。”
我劝他跟老婆坦白，两个人一起商量一下，以后怎么走。
阿顺一听就心烦意乱：“一想到以后要面临的负债日子，我肯定得离婚啊，自己造的孽，不能拖累人家。妈的，之前还想着今年年底要孩子的，老婆估计都留不住了，还要个屁！”
冷静了会儿，他又说：“我想了想，只有把房子卖了，把婚离了，给老婆拿点钱，剩下的拿去还债。信用卡慢慢想办法周转……唉，我估计能被利息压死。”
27号那天，阿顺一天不吃不喝，他老婆晚上回家看他神情异常，问怎么了，他说了句“没事”，就把老婆推到客厅去看电视。
他最终还是没勇气坦白：“我害怕啊，我老婆只是一个月入几千块的上班族，对她来说120万是天塌下来的大事，估计得哭死。我他妈的这辈子最看不得女人哭！”
12月28号上午，阿顺打电话过来，跟我哭了一上午：“我好恨自己当初没有听你的话，明明知道自己没有任何抗风险能力，为什么还要抱着侥幸心理去作死？”
“我现在去南京报案也不现实，网上说一群大爷大妈已经把南京的公安局包围了，不让我们这些外面的人进去，一直在喊警察放人。他们都还抱着一丝希望，以为光头雷出来了，他们的钱就能兑现了，全他妈的都是狗屁幻想！”
挂掉阿顺的电话，我真的很庆幸自己在面对“高额收益”时保持了一丝清醒——那两瓶紫隆山葡萄酒，我打算珍藏起来，时刻警示自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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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记
时至今日，钱宝网的余波还在蔓延。很多类似网贷平台都出现了挤兑风潮，南京有名的“八宝粥”、“十宝粥”集体阵亡。
钱宝网相关的群被大量关闭，幸存的几个群里面，曾经像打了鸡血一般的热闹景观也不复存在了。
群里，有的人庆幸自己好在之前本金就提出来了，只放了利息在里面；有的人跟阿顺一样，开始卖房还债；还有些人开了新的群号，召集大家“一起去南京维权”。
至于阿顺，在我的再三建议下，他最终向媳妇坦白了“60万的负债”，夫妻两抱头痛哭了一晚上。好在他老婆是个有情有义的人，说要陪阿顺一起走下去。
这是我最近听说的最令人欣慰的事情了。
编辑：任羽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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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间，只为真的好故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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